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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已不是初次做新郎了。
当年娶何家大小姐何敏,我心甘情愿,虽然那次也是父母之命。
我与何敏是姨表兄妹,可巧都生在同一年的同日同时,便在满月之日被两家父母定下了终生大事。
何敏自幼体弱多病,常受着心疼的折磨,很多大夫都断定她会不幸早夭。
何家为此曾多次向我们夏家提出退婚,然而,我那通情达理的爹爹明白,若是我们夏家答应退婚,那么像何敏这样病弱的身体是很难在有生之年再论婚嫁的。
于是,我爹坚持让身为次子的我在刚满十五岁时娶何敏进家门,我一口答应,可事后也有些想不明白,自己为何会‘一口答应’。
何敏虽是多病之身,却知书达礼,性情温顺,与我夫妻两载,彼此互敬互重,倒也过得十分和睦。
唯一不足之处就是两年前的洞房花烛夜,何敏心疼病发作,若非名医及时救护,险些性命不保。为此,我遵照大夫的嘱咐,两年以来,虽一直与她同床而睡,却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。如此,何敏也无法为我夏家生儿育女。
我与何敏本就是从小认识的表兄妹,感情向来不错,自她嫁入我家,我与她既如夫妻,又如兄妹,有时,更像姊弟。
这两年中,我总是以为,我与她之间有没有孩子,始终都会这样互敬互重地度过一生。
但是,我爹并不能答应。
因为兄嫂不和,哥哥常年在外不归,嫂嫂身边又只有一个女儿,爹娘一直希望我能为夏家早日添丁。
我爹有一个八拜之交,与我们夏家一样,也是世代行商。这位李伯父看着我长大,颇疼爱我,自打从我爹那里得知我与何敏不过是名不符实的夫妻,竟情愿将两个孪生女儿中的一个嫁给我做偏房,我爹自然乐于接受。
李伯父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,大女儿婉仪早年许给城南富户宋信为妻,小女婉儿则还未择夫,自然是要将她嫁入夏府了。
今日,婉仪与婉儿同时各上两顶花轿,前者必会因要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粗人而在轿中暗自垂泪,后者......
三更天,夏府,新房。
花烛之夜,洞房中竟是冷冷清清。
我望着身旁头顶红巾的新娘,心情十分黯淡,感到自己几乎没有勇气,甚至是没有力量去掀开那块红艳耀眼的喜帕。
天知道我是多么爱李婉仪,我甚至想过与婉仪同生共死,想过生生世世与婉仪做对恩爱夫妻。可是……如今我身旁的新娘却是婉仪的孪生妹妹李婉儿。婉儿有着与姐姐一般娇俏的容貌,有着与姐姐一样柔顺的情性,但她还是无法代替姐姐在我心中的位置。
我真恨自己,恨自己没有勇气向爹爹禀明自己所痴爱的人是婉仪,而不是婉儿。
我又无奈地瞟了一眼顶着喜帕的新娘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转身离开新房。
四更天,夏府,书房。
我那娇弱的妻子被丫环珠儿搀扶着来到书房,推开门,一见是我守着孤灯坐在书房内,她脸中顿显惊疑之色。我想,她起先大概又以为是我妹妹莺歌不肯好好睡觉,跑到书房来乱翻书看。
“义哥?”何敏虽惊异,却仍轻柔地唤着我,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在这儿?”
我姓‘夏’名‘之义’,何敏从小就叫我‘义哥’,嫁过门,依然这样叫我,我也如从前一样唤她‘敏妹’。
我上前扶她进屋,她微微地有些咳嗽,我忍不住并略带责备地说:
“夜里风凉,你不好好睡着出来做什么?小心着了凉,又要发病了。”
何敏抬着她明亮的眼睛,看着我,微微一笑。
我知道,我如此简单的一句话,就能让她心中颇为感动一时。
珠儿很知趣地退出了书房,将房门关上,立在门口候着。
“你还说我呢?你又是怎么一回事呀?洞房之夜跑到书房呆坐,把新娘子丢下,小心让公公婆婆知道了,会生气的。”
何敏对我娶妾之事丝毫没有怨言,相反她还极其希望那洞房内的新娘子能够早早为我生得儿女,也好了她的一桩心愿。
我不知该怎么对何敏说,叹了口长气,道:
“花烛之夜,我却独坐在此,你怎知我心里的痛苦?”
我一直未曾料到,在成婚的两年中,何敏对我的一言一行都看得十分透彻,她了解我,而且还很了解我的心思。
“义哥,你在这里痛苦,婉儿在洞房里就不痛苦吗?她今天是新娘,却在独守洞房。还有她,她若是知道你痛苦,知道你在使婉儿痛苦,她难道就不痛苦了吗?你是我的相公,她与婉儿都是我自幼的闺阁姐妹,你们都痛苦了,我岂不是要比你们更加痛苦吗?”
我万分鄂然地盯着何敏,从未想到何敏会知道我心中的‘她’。
“敏妹,你都知道……是吗?”
何敏点点头,道:“虽然我的身子时常不好,但并不妨碍我的眼睛与耳朵。义哥,你常在一张纸上写满她的名字,也常会在睡梦中念着她的名字,这些我都看见、听见了。”
“敏妹,我……这……”我有些失色,我没有想到自己曾在何敏面前毫无掩盖地透露出对李婉仪的爱恋。
我突然间有些慌,只得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来,何敏站到我面前轻声道:
“义哥,你对婉仪的心思我明白,我们何家与李家十载为邻,从小我就与婉仪最亲近,我当然希望她能够嫁入夏府,一则为你这一房开枝散叶,二则我也好在你随公公外出时有个聊天说话的伴儿。可是……咱们早该难料到,婉仪自小就被许给了你那位宋大哥,这几年里,你与她,甚至于我一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。你与婉仪儿时曾经是同窗共读,相知相伴五载,也算青梅竹马般地长大,之间的感情岂是婉儿能比得了的?这些我都是明白的。”
既然一切都被何敏知晓,我也不愿再对她有所隐瞒,
“婉仪嫁给宋大哥是被迫的,我娶婉儿也是被迫的。娘子,我实在是不敢看见那张与婉仪极其相近的面孔,我的心都要碎了啊!”我终于对着我这柔顺的妻子说出了心中的话。
但话一出口,我就又些后悔,我低下头,不敢去正视何敏的眼睛。
我听见何敏轻轻叹了口气,接着伸出手搂住了我,使我的头平稳地贴在她那并不平静的胸口上,一只白细嫩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。她是在安慰我吗?安慰一个被迫娶妾的丈夫?我好羞愧!
“义哥,很多事都是上天注定的,就像咱俩生在同年同日同时,婉仪与婉儿是双生姐妹一样。你心里念着婉仪,可公公为你娶回来的偏是婉儿,你心里自然不好过,可事已至此,你又能怎样?义哥,婉儿是个好姑娘,你何不试着去接受她?就像当初……接受我一样。
穆彤写于2002年11月6日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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